“這幾片森林,我們幾代人都沒舍得砍,現(xiàn)在全讓他們砍光了。”刀福生指著眼前幾片被砍光的林地說,黝黑的喉結抽動了一下。
被砍掉的熱帶雨林位于西雙版納自治州景洪市景訥鄉(xiāng)賀孔村,刀福生說的“他們”是西雙版納州景洪市天保公司、同源公司的老板,還有這些公司雇傭的砍樹種橡膠的小工。
刀福生的腳下也是一片焦土。因為交通不方便,森林又太茂密,橡膠園主通常會指示工人們砍倒大樹,能運走的運,運不走的燒掉。
“10個人,加上油鋸,上千畝的森林,10多天就砍光了。能運走的就運到木材廠,不能運走的就一把火燒掉,還可以做橡膠的肥料。”
刀福生指著一棵遺存的火跡斑斑的巨大樹樁說,“像這樣的百年古樹,他們還有點顧忌,不是直接砍,而是把樹根的皮剝掉,樹死了,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砍了。”
就在刀站的地方不遠處,僅僅隔著一條瀾滄江,景象卻是兩重天——那邊,是西雙版納勐養(yǎng)自然保護區(qū),即野象谷,那里熱帶雨林繁茂,瀕危動物亞洲野象在林中嬉戲。
而江的這邊,則是灰塵漫天,光禿禿的大山裸露著紅土。刀福生說,到雨季時,暴雨沖刷大山,紅紅的泥土匯入瀾滄江。
消失的熱帶雨林
關于賀孔村的毀林事件,當?shù)卮迕竦恼f法是,當?shù)卣持麄儼汛謇锛w所有的原始林地承包給了天保公司種植橡膠,導致了毀林。
村民們出示的該村《土地經營權證書》顯示,這10000畝林地為村集體所有。但景洪林業(yè)局給村民的回復文件則顯示,這10000畝林地由于各種歷史原因,現(xiàn)在屬于國有荒山。
景洪市林業(yè)局局長易國南就此回應說,國有荒山荒地是可以轉讓的。村民講的10000畝,是因為林業(yè)三定(穩(wěn)定山權林權,劃定自留山和落實林業(yè)生產責任制)的時候錯劃給他們。實際上真正屬于毀林的只有200多畝。
易解釋說,在林業(yè)三定之前的1960和1970年代,這10000畝林地已經被村民刀耕火種,但當時沒有確權,后來發(fā)現(xiàn)如果算上這10000畝,當?shù)氐娜司值孛娣e超過了應得,因而這10000畝荒山最后被認定為國有。
針對記者看到的大部分砍伐后的樹樁,易說是由于這些樹樁不容易腐爛,而所見新毀痕跡很有可能恰好是這200多畝的真正毀林面積。
“茅草覆蓋的地方才叫荒山,嚴格說來,這個是打擦邊球,”云南省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副研究員趙鴨橋分析說,“按現(xiàn)行政策,如果是國有荒山,政府同意承包出去,仍然按林地使用,不改變用途,是可以的。”
是非已難查考,但現(xiàn)實是,這片森林就此消失,刀福生童年的記憶已蕩然無存。“以前,我們進去這個森林,根本看不到頭頂上的太陽,樹密集得不行,人都走不了幾步,野象有時也會從野象谷竄到我們這邊的大森林里來玩。”
因為村民們的抗議,幾片山地還有一個角落沒有燒盡,殘留了許多巨大的樹樁,還有幾棵粗大的依蘭香,孤單地佇立在路邊。刀福生說,因為這幾棵樹不好砍,它們才活了下來。
云南民間環(huán)保人士張正祥最早關注此事,他指出,賀孔村那些被砍掉的樹,“很多樹齡都在100至300年以上。”
“我們也知道橡膠值錢,但只敢在自留地上種幾棵,從來不敢打原始森林的主意”,刀福生22歲的表弟說。
版納的橡膠運動
并非所有人都像刀福生他們這樣想,橡膠狂熱正籠罩著整個版納。
西雙版納的州府景洪市,上世紀70年代時還是一座原始森林環(huán)繞的小城,而現(xiàn)在,車出景洪,無論往南還是往北,沿途看到的都是一片接一片剛放火燒掉,準備種植橡膠的林地。
在景洪市景訥鄉(xiāng)等車的間隙,不到半小時,就有包車司機和兩位當?shù)厝讼群筮^來搭訕:“是來買橡膠樹的???我家還有一些呢。”
一位家里種了2000棵橡膠的服裝店的女老板除了邀請去看橡膠林外,還對種植和養(yǎng)護橡膠的知識了如指掌。
“種下第8年就可以割膠了,一直可以種40年。”女老板介紹說,因為頭7年需要技術和資金,很多農戶無力繼續(xù)投資,就會把種好的橡膠樹轉賣給膠園主。還有一些人是橡膠掮客,專門介紹外省商人來本地投資膠園。
2007年間膠價暴漲時,西雙版納許多村落幾乎把所有能種的土地都種上了橡膠。眼下金融危機后,生膠行情有些回落,但云南產生膠的中間價格仍在25000元/噸。“按現(xiàn)在版納的行情,一棵即將成熟的橡膠樹可以賣到200元以上,拿來自己經營的話,割完膠,再賣林,幾年就可以回本了。”女老板說。
越往景洪的南面,氣溫越高,橡膠樹開發(fā)越早,樹木越大。橡膠成為當?shù)刂饕漠a業(yè),“橡膠是強縣之本”的口號鼓舞人心。
“版納州南邊全種上了橡膠,尤其是東風農場一帶。”女老板說,“很多人都發(fā)財了,開著小車,蓋著別墅,我妹妹家有幾千棵橡膠,現(xiàn)在也蓋了大房子。”
根據(jù)西雙版納州統(tǒng)計局在去年末發(fā)布的數(shù)據(jù),預計2008年西雙版納年末橡膠面積和開割面積分別達370萬畝和186萬畝以上,較上年分別增長3.4%和5.7%。
橡膠林種植線還在向北延伸,最終,刀福生所在的景洪最北邊的景訥鄉(xiāng)也被圈入了橡膠盛宴。
作為重要的戰(zhàn)略物資,版納的第一塊生膠成為新中國上世紀50年代突破國際封鎖的重大勝利。從那時起,版納農場第一次掀起橡膠熱,刀耕火種后,大量的原始森林被砍伐,當時原始森林以每年1.5萬公頃的速度消失。
從1994年到2007年間,國際市場生膠價格暴漲900%以上,這刺激了版納的第二輪橡膠運動。中國科學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發(fā)表的報告稱,2000年以來,西雙版納新造橡膠林達300萬畝,全州橡膠林面積從1988年的116萬畝增加到615萬畝。
與此相伴的,是原始森林的又一波厄運。
原始與經濟
作為除海南之外,中國唯一可種植橡膠的地區(qū),云南西雙版納境內現(xiàn)存保護完整的原始森林580多萬畝。在這片不到中國國土面積0.2%的土地上,生長著占中國四分之一的野生動物和五分之一的野生植物物種資源。
而自從橡膠到來,一切被大幅度改寫。
中國科學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的馬友鑫研究組分析認為,西雙版納森林覆蓋率已從1976年的約70%降到了2003年的50%以下,近30年間共損失了約40萬公頃的熱帶季節(jié)雨林,其中很大一部分是被轉換為單一種植的橡膠林。
現(xiàn)在,西雙版納的膠產業(yè)收入幾乎占全州財政收入的一半。與此同時,版納的3個國家級森林保護區(qū)卻日益成為孤島。
專家們的一個更大的擔憂,來自云南省正在開展的林權改革。西雙版納大規(guī)模的林權改革已從2007年中開始。
“林權制度改革是要把林地分給老百姓,老百姓拿到林地以后,如果是按前幾年橡膠猛漲的情況下,農民們無一例外地會把林地變成橡膠林。”長期從事林權改革研究的趙鴨橋說。
他解釋說,林權改革本來只把集體商品林分給農民,不改革“三區(qū)林”(天保工程區(qū)、生態(tài)公益林區(qū)、自然保護區(qū)),雖然現(xiàn)在云南把三區(qū)林也列入改革范疇,也發(fā)林權證,但原則上是不許砍伐的。問題在于云南還有面積廣大的非三區(qū)林,其中一部分是原始森林。
在他看來,西雙版納、思茅這些地方原始森林最多,但很多縣的原始森林并不在天保工程范圍內,也并非生態(tài)公益林和原始森林保護區(qū),因而政策上是可以買賣,砍伐的。這些林地分給農民后只能用采伐指標和許可證來控制砍伐。但由于沒有三區(qū)林那樣嚴格的保護體系,其中的操作空間太大。
趙鴨橋預計,砍樹今年有可能會是一個高峰,“我們去到一些縣里,很多老板都等在那邊準備買林以后采伐,種上單一經濟林,一買就是10萬畝”。
易國南告訴記者,版納基本上都是三區(qū)林,當?shù)爻雠_了很多地方法規(guī)來保護天然林。原來的林權政策就是這些三區(qū)林都不許流轉砍伐。
他解釋說,景洪現(xiàn)在雖然在進行林權改革,也只是完成主體改革,明晰產權。“中央的政策是商品林分到戶,天然林分到村。但三區(qū)林不許流轉,具體如何流轉,還需要配套政策下來,現(xiàn)在景洪天然林地的流轉已經凍結”。
易國南稱,自從他當局長以來,景洪市林業(yè)局沒有批準過一例天然林流轉種橡膠的合同。“非法的也確實有一些,但我們森林公安局就那么幾個人,真是顧不過來。”
而對于西雙版納來說,時時在蒸騰著橡膠暴利帶來的欲望,正磨刀霍霍向著還存活著的原始森林。“正科副科,不如橡膠樹栽兩棵”,這句話仍在當?shù)貜V為流傳。